嶺南文化佚記

Thursday, February 02, 2006

尋找蒙面軍(二):老革命的自白

尋找蒙面軍(二):老革命的自白
--領男

前言:取消了尋找廣東查巴達的計劃後,我們起程到一條位於海拔兩千米的村落La Concordia,到步後立即探望墨西哥朋友的村長叔公。

「現在大便都暢順嗎? 出左問題幾耐?」

朋友Miguel一見到叔公就拿我的腸胃開玩笑,說我唔習慣墨西哥食物,大便好唔暢順,叔公給我來兩包藥,叫我兩個月內都不准吃大塊肉、不准掂含酒精、咖啡因的飲品,沒想到我跟老革命相識,就從這個尷尬話題開始。

叔公個子短小,起路時很神氣;雖然年時已高,但革命熱情卻不少於面前四個打壞後生。他今年八十有多,曾擔任了六十多年村領導,雖然經現已退出政治,但依然跟妻子守候藥房。六十年來來除了當醫生的叔公及護士的妻子,就沒有人為村民守門口了。

三十年代墨西哥革命完畢,叔公母親當上了Chiapas第一位女參議員。受到母親的影響,叔公自初中時經已當上建制革命黨青年代表。村長後來他考入了國立自治大學攻讀醫科。由於醫科生的final year是為期一年的社會服務,國家要求學生將專業知識帶到民間,繼續社會革命的精神,於是叔公被派到遍遠貧窮地區開始工作。

當時他跟另一位修讀航空的同學參與了飛機疫苗Campaign,兩人開住小型飛機,拎住藥 箱,走遍墨西哥大江南北。回想自己第一眼看見La concordia,他說眼前是塊「動物太多人類太少」的不蕪之地,而令他最頭痛的是山區毒蛇為患,老幼終日跟蟲鼠聚居,小童婦孺被毒蛇咬傷,男人開山石 時鐵打刀傷,村民每天都會染上不少奇難雜症。由於手頭上缺乏藥物工具,叔公經常要就地取材,用雙手替村民醫治。所謂玉不琢不成器,經歷幾十年的艱苦訓練, 他的急救接生技術成為了起死回生的成拿手好戲。

叔公一邊行一邊帶我們去到一個叫Ecological park的公園,當他走到小型廣場中心時突然大叫:「你好嗎?你地同我過黎﹗」他自豪地說:「我跟村民花了幾年建成這個公園,起初只係想整比小孩嬉戲奔 跑,沒想後來站在中心說話會有回音,簡直妙不可言﹗」。我問他除了公園以外,還有有什麼令他特別懷念?叔公稱村是「新世界」,好像是上帝指引他帶村民來到 的應許之地一樣。

三十五年前,墨西哥政府決定於Chiapas興建大型水霸,黨下令工程範圍內的村鎮幹部帶村員搬遷。舊La Concordia位處河邊,革命黨就吩咐叔公帶村民移上高地,依照地下水世界指 示扶老攜幼開發新天地。他帶我們走到海邊,指著幾條被水一步一步淹沒的電燈柱,原來下面就是舊La Concordia水城。他說:「黨應許我們,待Chiapas的水霸建成後,大家就可以免交電費,所以村民都很樂意搬遷。現在水霸不只供應墨西哥九成水 力發動的能源,還出口電力到中美洲,但我們的電費卻比起危地馬拉貴﹗」

跟據官方數字,Chiapas的人民理應以每月十披索(港幣七蚊)享受平價電力,可是現在還有四成地方未有電力供應,它們多數是山區高地的原住民社區,所 以原住民幾十年來對供電政策非常不滿。十二年前查巴達起義後,他們就開始組織罷交電費運動,村民用垃圾及大樹阻塞接連山區的公路,防止政府工程人員入村 cut電,高峰時期有四成Chiapas市民罷交電費。

我們從海邊走到農地,村長向我介紹一位女農民,我用半咸淡的西班牙文問她:「我可以跟你買些香蕉給村長做禮物嗎?」她說:「可以,十公斤兩披索」。十公斤只兩坡索?即是港幣一元四毫?十年前還可以在士多可以買粒吹波糖﹗

我跟叔公說:「中國人有句成語,叫福無從至,禍不單行啊﹗」三十年前的水霸工程破壞了農民的灌溉系統,十八年後又搞件《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蕉農進口蔬果的關稅減低後,美加政府補貼農民,提供機械及基因改造技術,將「改良」香蕉出口到中美洲,價錢比人手種植的更便宜,農作物都不夠競爭,香蕉被迫以賤價兩坡索十公斤出售,更不要提出口了。諷刺的是,他們現在需要入口自己盛產的農作物,

叔公提過查巴達,我就食住上:「你見過Subcommandante Marcos嗎?」他說:「Marcos無處不在,我有村民說見過Marcos,我的孫還跟他做過肝手術」。一提起蒙面軍,他就變臉說:「參加查巴達的都 是loser、lazy students、Curelo﹗(屎忽鬼)」,原來叔公憎恨Zapatistas。

「查巴達份子在我革命戰友村落奪取土地,我的朋友有武器但不敢反抗,因為佢地在山區的勢力實在太大,有地主試過拿武器欲取回土地,最後被 Zapatistas圍捕殺死,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呀﹗」。叔公說現在查巴達的勢力都集中在Chiapas的東面,九四年革命後一直被軍隊困在森林,雖然他 們跟中部San Christobal的村落還有聯絡,但主要勢力都撤出了。

他舉另一個例子說自己為何憎恨查巴達。現在查巴達成立了自己的政府,有自己教育、資源及簡單的法律制度。Zapatistas的教育語言不是西班牙語,而 是Tzotzil、Tzetal等原住民語言。叔公認為新教育政策對原住民的婦女是件好事,因為自治教育爭取的其實不止文明原住民文明的延續,而是更廣闊 的社會 改革。

叔公說,原住民社區比任何地方都守舊,而且極之男性中心。社區平時謝絕探訪,跟外界老死不相往來。很多家庭只會供兒子上學兩三年習西班牙語,方便他們出城市打工。相反不少路邊女性是文盲,她們只能在家照顧孩子和織布縫衣,大多沒有機會讀書識字。現在原住民跟歐美的非政府組織合作,在各村落興建自治學校,教育由原住民語言開始,並且提供一直被忽視的性教育,漸漸受到民間社會關注。

性這個話題在信奉天主教的原住民社區一向是個禁忌,例如她們以前更沒有避孕的概念,可是社區內男性強姦虐待婦女的案件卻經常發生。曾經有研究指出,墨西哥性工作者患愛滋病的機會比家庭主婦低,原因是她們會用被孕套,但男性出外偷情後卻將性病帶回家。

現在原住民女性有機會接受教育,令她們意識到保護自己的權利。歐美非政府組織的義工不但向婦女派發被孕套,更提供性教育課。但由於自治學校拒絕接受政府撥款及官方教科書,繼而跟政府發生不少衝突。

叔公批評查巴達的行徑是違反憲法的,他原則上反對查巴達組織的一切活動。然而,其實他一點都不反對原住民教育,只是心存憂慮,因為查巴達在是個非法 組織,所以他們的頒發的學歷不受認可,他說:「孩子以後怎樣找工作?」現在政府也開始搞原住民教育,他比較支持政府辦的教育。

提到避孕,叔公又開始踩查巴達了。他說現在有法國、意大利的NGO入村派發被孕套,但他很討厭這些activists,說他們違憲、非法組織、說他們破壞由學生、教師、工人、軍人 組成革命陣線的優良傳統。

墨西哥的政治環境在過去廿年正面對前所未有的改變。革命黨七十二年來首次於總統競總落敗。其次,大小選舉開始由獨立機構處理,令革命黨難以操控選票 比以前難;另一方面黨內部又出現分裂,新舊派黨領導互相暗殺、內控;再加上全球化迫近,他們由百年前的革命理念轉向扮演美國、世貿、世銀在拉丁美洲的警 犬,不但帶頭私有化自己的國家,還推動美洲自由貿易協定會議及將外判基建工程伸展至中美洲的巴拿馬。

叔公對如此的現實顯得不知所措,接著當然是新派勢力如查巴達、革命民主黨、綠綠黨黨、 工黨等在La Concordia冒起。Miguel問叔公對革命黨長期執政帶來的貪污腐敗有何看法,他說:「我知黨內有很多貪污,但你看公路、街燈是誰建的?沒有革命 黨就沒有今天﹗我只慨嘆現在掌權的都不是我的戰友了,你看La Concordia現在的情況丫,墨西哥革命在Chiapas好像從來都未出現過呀﹗」

晚上回到叔公家,發覺他不在講故事,妻子說:「他今天累了,不過老人家隨時彈起身走來走去做些我們不理解的事,但你們還是不要再提查巴達了。」她很欣賞夫 年過八十還有烏托邦的理想。每屆鎮議會選舉,都會有空降候選人來到La Concordia,由於叔公了解大小鎮務,故外來人總會向他請教,他每次都來者不拒,帶候選人走遍大街小巷訴說過去現在。可是她知道這些政客在想什麼, 很擔心叔公的人生安全。

叔公的故事令人感覺滿載希望,同時也很傷感,站在千變萬化的政治舞台,他好像幾十年都站在Ecological Park 一樣,只聽到自己的回音。

(訪問:領男、Jose Luis Jimenez Zavala、Miguel Angel Hidalgo Martinez、Gilberto Percival Miranda Jimenez
執筆:領男)

後記:六個月來,我站在在墨西哥閱讀了不少有關查巴達運動的報導,發覺來自歐美記者的文章歌功村長頒 得多,關注社區內部問題少,而且總會把運動跟革命黨對立起來,例如每提到黨的名字就會在後面加上括號「七十二年的獨裁執政黨。」,再加插一些膚淺的數字和 「史實」,在欠缺解釋的情況下否定墨西哥的過去,從而對照出他們對運動的崇拜。今次親身聽老革命自白,就明白後面個括號,有時不一定是作者擔心多談離題, 很多時也反映記者的資料蒐集功夫不夠嚴謹。如果我們隔岸觀火地讀報導,的確很興奮過癮,但若想仔細認識查巴達運動,這種角度其實沒有幫助,而且會對墨西哥 人造成了不少的傷害。例如叔公給一味對查巴達歌功頌德的人咬牙切齒地回應:「我不緊張革命黨貪污﹗總之誰緊張誰就是錯﹗」。其實老革命並非沒有反省,叔公 對不少社會問題都作出過合理批評。查巴達也是是墨西哥人,他們的社區也對女性充滿歧視,但記者卻不能因叔公是出身於執政七十二年的政黨,就拒絕跟他做訪 問,或對他的說話預先持否定的態度。記者一面書寫報導的同時,同時也參與書寫歷史,當歷史學家千百年來思考如何寫出公道的歷史,他們亦避不開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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