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文化佚記

Thursday, June 16, 2005

我的初中年代

DSCF0041

很久沒有整理過收藏多年的日記了,今天逐本搬出來整理,感覺就好像搬出一件又一件的往事,令人回味無窮。

記得小時候有個老朋友跟我說:「母親常說在普天同慶聖誕節裡就可以寬容我們去玩兩天。其實一週的假期中是有兩天的快樂,但數起手指來,一週豈不是還有五天的痛苦?」,記得我的回應冷淡得很:「那麼你連母親恩賜的兩天也拒絕,你就有一整週的快樂。」

可能我已經麻木了吧……也可能是這種麻木的感覺,令我也不甚緊張什麼考試不考試,反正讀書溫習對我來說也只不過是慣行公事。活剝生吞的知識對我來說根本不 是什麼,因為它從來也沒有給我什麼快樂,小時的我也不懂什麼是快樂,考試成績理想,父母加許兩句我不以為然;考試成績欠佳,被責備兩句,我感覺也一如以 往。

記得初中的生活是每天八時上學,早會唱詩唸經文、再聽台上的囉唆王說教半小時。鐘聲響起,操場上一張張半睡半醒、目光呆滯的臉孔便會秩序井然地排隊回班 房,天天如是。上課時,我總坐在那個擠滿了四十多人的牢房一旁呆坐,遠眺鐵窗外的藍天白雲,羨慕框外人來人往,來去自如的街景,感覺多麼自由。一時感觸: 難道自己一直要伴隨著這群生化彊屍,每天過著行屍走肉、聽響聲做人的鐵窗生涯?正在這心有不甘,情緒激昂之際:

「陳浩倫……陳浩倫﹗﹗」

我筆挺的站起來
「是……是……」
「你究竟是孫悟空托世,還是鬼上身?為何每堂課總是靈魂出竅?今天放學留堂罰抄三百次我以後要留心上課﹗」

我那時雖然氣盛,但無奈太年少,喉結還未變大的我沒有反抗能力。加上老師責備我的時候,四十個披著呆臉的人頭也一致地凝視著我,肅殺的氣氛如黑色星期五的Jason來臨似的。我雖然被鬼屋般的邪氣擠壓著,但自命初生之犢的我仍低著頭低聲地作摔死的反抗

「很了不起麼?殺雞不用宰牛刀,做大事的人沒心情跟你唸吟詩作對……」

即使我的成績一直平平無奇而,而且一星期總有兩三天被留堂罰抄。但全賴這種精神勝利法,我才能自我催眠,與老師作長期與抗爭,並且不斷自己提醒千萬不可以成為另一條無靈魂的彊屍。

光陰似箭,上學從來也沒有給我驚喜,我按捺不住了。與其坐以待斃,我決定要來點轉變……

炎熱的暑假實在悶得發慌,難得牢房准許我們回家休假兩個月,我決定要盡讀遍他們趨之若鶩的「經典」。我決意要當一個比以前更脫胎換骨的人,最後我讀罷了魯迅、毛澤東全集、三國誌……

九月一日牢門再次打開,意味著新一年的學年又開始了。我背著沉重的書包,輕快的腳步上學。雖然學校給我的感覺依舊陰沉不變,學生的面孔仍保持一貫的鐵板、目光如昔日呆滯;我卻因自感修行有功而沾沾自喜。一副躊躇滿志的德性走入課室。

kyj003
(圖片來源:正一藝術)

中四的中文課第一篇要讀的正是周樹人的《孔乙己》。我心想暑假所讀的魯迅全集一定大派用場了。課堂時老師要求同學都大聲朗讀文章。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

朗讀持續了一整課,學生都在不停地唸同一段的文章。

「讀夠了沒有?大家是否都是朗讀機器?為何沒有人提出一點關於魯迅的問題?」

下課的鐘聲響起了

「好吧,明天背默《孔乙己》第二段 OK ? 下星期的測驗範圍是這篇文章,大家回去記緊讀熟歷屆的公開試題就可以了。」

課堂完畢後,老師急步的離開課室。而我卻憤憤不平,不是因為課堂太悶(反正也習慣了),而是氣憤為何老師不講解有關魯迅的東西,讓我在暑期所修煉的成果有用武之地,也能滿足我的虛榮心,或許說報服心態比較貼切。於是我追到教員室去想問過究竟。

跑到去教員室門口,聽見一陣的喧嘩聲。原來所有人都圍著了被全校教員甚至家長譽為「年輕有為」的陳主任,他在本校不足五年就當上了主任。有傳他官運亨通的原因有兩個:

一是自他自執教鞭以來,堅持以鐵腕政策對待學生,特別是應屆的會考生。在他嚴厲督導之下,大部份學生都成為了讀寫機械,平均每一條題目可以答五至七頁,並 且他要求每位學生均要將會考課程所有文章背誦得滾瓜爛熟。他至今幫學校生產了十二位十優狀元,可謂近年學校的星級導師。

二是傳聞他與學校高層混得頗熟,而且在多間名牌補習社兼任導師,在三年內出版了十二本會考必讀選擇題習作,成為全港最揚銷的書本之一。學校與他的建立了互利互惠的關係,升職加薪自然指日可待。

huangyao_niubizi
(圖片來源:www.lambiek.net)

「陳主任又添丁了,弄璋之喜真是可喜可賀啊﹗大家看這孩子多可愛,笑起來有臉上酒渦啊﹗」

毅老師:「主任一向福星高照,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哈哈哈」
「主任官運亨通,在本校任教不足十年就當上主任了,你的孩子將來也會成為十優狀元,平步青雲,說不定成為大官甚至未來特首呢﹗哈哈哈﹗」

「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
「你說什麼?﹗」
「我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魯迅在《立論》說的。說要死是必然的,說富貴的是撒謊的。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
「你今天留堂罰抄孔乙己十次﹗」
「說真的也要遭打?」

1-1-2004 001

上課鐘聲響起
「可惡,還要辯駁?還不回去上課我今天記你一個小過」
「為什麼?﹗」
「上課鐘響了還不回課室就算是曠課」

我無奈也要趕回課室繼續呆坐,但心情總是難以平伏,很想找個伙伴來評一評理。但環望四周,原來又是一眾班朝夕相對的彊屍,於是我乖乖地等侯下一課的老師進來,繼續望我的藍天白雲,在腦海中繼續尋找我的自由國度。

上課的鐘聲又再響起,彊屍們都井然坐下,打開書本恭賀老師進來派發測驗卷。今天的中文課來了一點新氣象,原來未來的一個月將會由實習老師代課,而那個毅老 頭則暫時退下火線。我想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中文課是時候改朝轉代了,反叛的我心中總對年青的老師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傾慕,想像他們都會是先進份子,是拯救 學生的英雄。果然不足我所料,這位代課老師的確給我一點驚喜

「今天我們繼續孔乙己這篇文章……但請問上星期毅老師說到那裡?」

全班背誦能力首屈一指的張獵優同學說
「老師是第二段第三行的第八句『可是又髒又破』」

老師擺出一副既驚訝又有點莫名其妙的表情回應
「謝……謝你仔細的答案,今天我想跟大家討論一下孔乙己的故事」

張獵優追問
「老師,今天原定是要背默及測驗全課《孔乙己》的,不是討論的時候,況且我們從來也沒有討論的,請老師派發測驗卷,你已遲來了五分鐘,再拖落去恐怕沒法完成一題五頁的最但指標了」

「……那麼今次的測驗形式就將筆試轉作口試,以下同學參與討論的踴躍程度就是評分準則,現在我是老師,在這個月之內的授課型式由我決定。」

彊屍一時間議論紛紛,看來不甚滿意新老師的安排,但最後無奈也要接受。這位老師果然是天師下凡,幾句說話這群彊屍就無甚反應,他是否暗中唸了什麼符咒?

「相信你們都已讀過了孔乙己這篇文章。那麼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若果你自己是孔乙己,面對眾人的恥笑,面對屢試不第這些,面對生活潦倒,你們會怎樣去處理這些問題?」

齊朗頌:「我不理會生活潦倒這些無聊的擔憂。一個人屢試不第一當然要受人恥笑,怪只怪他自己惰性難馴吧﹗處理這問題的方法很易,就是更用功去面對考試,所 謂“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衣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 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如何去用功?難道每天挑燈夜讀就可以一朝高中?」

湯貝仲:「當然是尋找一位良師」

「怎樣才算一位良師?」

吳發民:「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老師:「傳什麼道?」
吳發民:「當然是傳考試的道,你沒看過陳主任會考必讀選擇題十千三百二十條麼?」

看這群彊屍鮮有地虎視眈眈嚷著要發言,看來代課老師因為壞了他們測驗的好事而成為眾矢之的。我這位先進份子當然也不遑多讓,是時候展示一下我修煉的成果了。

「良師?﹗誰說這個世界有良師?我認為沒有良師」

頒文言:「願聞其詳?」

「魯迅在《導師》說:『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求一個導師,然而我敢說:他們將永遠尋不到,尋不到倒是運氣;假如真識路,自己早進向他的目標,何至於還在做導師?』所以這個世界上的好導師早已各奔前程吧﹗」

我的理論惹來彊屍們的側目。似乎我的言語不但犯冒了他們崇高的理想;而且還不小心踐踏了他們的天師陳主任。就這樣,代課老師的第一課就在這片議論紛紛的氣氛下被下課的鐘聲點上了句號…… (待續)

後記
 
故事中的代課老師乃筆者接受十多年教育之中最敬佩的一位。原因不是他給我考試一百分,而是他幾條給我思考空間與論辯機會的問題。我自小討厭當上讀寫機械, 但不代表沒有讀寫的能力。我討厭那些考試成績優異等如成功的價值觀,屢試不第就要遭人白眼的至理明言、討論當一條彊屍。我愛情感交流,凡事講真說話,魯迅 的也說過「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儒子牛」。有真摰的交流。這種才算是好教育,能維持學生的主體性,給予他們思考發展空間,才能避免學習上的窒息。

這篇文章還有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與事件牽涉其中。最後交織、縷述出來的的小故事對我來說是感人的。奈於時間緊拙未能完整記錄下來,只能留下尾巴將來再續下去。

老師在那一年的聖誕送我一本《吶喊分析》裡面親筆寫道:「博覽群書,不但可增進知識,還可壙闊生命的道路」成為了銘記在心的兩句說話。


如果說這一代的孩子都過早地失去了童年,恐怕沒有那個成年人敢站出來否認。故事中的「彊屍」孩子們都因為自小接受考試為本的教育而失去了孩子的童真。

  事實上,升學考試是全球性的問題,如今沒有那個國家真正解決了常規教育和升學考試中的競爭問題。孫歌在《一代人究竟失掉了什麼》[1]試是:「在一系 列的語詞遊戲之後,掩藏的是電腦排就的年級考試分數名次,以及按照學生的分數所劃分不同程度的複習班、提高班。」他形容中國的孩子的智慧是隨著競爭壓力的 提前到來而過早成熟。香港的孩子又何嘗不是?就以我唸中學的真實故事為例,同學們仿佛都能夠迅速地分辨那一類學習會為自己帶來好分數,那一類學習只能當作 為消遣留給自己。當面前一類學習鋪天蓋地的時候,他們會明智地放棄後一類學習,以確保自己能夠通過成人們設定的窄小獨木橋。

  近代的中國教育雖然經過了不少變遷,但都難以扭轉這種對孩子的剝削。從夜清的書院到西學引入和廢止科舉,五四運動等,教育都擺脫不了考試的影響。直至 文革時期,中國的故育發生了激烈的變化。毛澤東1964年《春節講話紀要》[2] 「現在念書多了害死人。現在課程太多,負擔太重,使中學生大學生天天處於緊張狀態。中小學生近視眼加倍增加,這樣非改不行」
  
  他特別提及到改革考試的一些建議:「我主張公開考題,向同學公佈,讓同學自由看書,自己研究,看書去作。」他以《紅樓夢》的考題為例,有學生作出了一 半,但其中答案很好,有創意的可給一百分;另外有些學生二十題都答了﹐是照書抄出來的或按老師所講的都記下來,但沒有創造性的,只能給五十五分。」雖然文 革最後敗,但毛澤東所提出的教育理論很值得我們去深究思考。

雖然毛澤東的影響力遠至今日,單從文化研究的考試模式某程度上與他所提出過的有異曲同功之妙; 但究竟同一種較寬,較注重學生主體性的考試模式應用於大學,又能否為近代中國中小學孩子尋回他們的身份認同?

show_img.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