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灣街頭掠影

白灣街頭掠影

《白灣街頭掠影》

小學四年級的暑假被母親強迫回鄉。從香港出發，唯一的方法就是乘坐火車到深圳，再轉乘七八個小時旅遊巴才能到達母親的故鄉。那時，大概在九十年代初，幸好 工業化還未擴展至母親的家鄉，我才有機會探訪一條沒有工廠、拖拉機的農村，在那裡農民能夠自給自足。然而，對於一個只有十多歲的小童來說，千里回鄉當然是 一件苦事，除了要忍受一踏出深圳車站便陣陣撲鼻的電油味、沿路不斷搖晃的長途車程，還要適應農村與香港天壤之別的飲食習慣及住宿環境，小童很自然因水肚不 服而諸多怨言。依稀記得當年我也是不停嚷著，投訴豬棚臭氣沖天、走地雞老是追趕而來，嚇得我活蹦亂跳、硬生生的木板床加上炎熱多蚊天氣叫人切夜難眠 …… 一眨眼從模糊記憶回到現在，我已二十一歲了，進了大學以後不再孩子氣。今年有機會結伴到清遠白灣鎮探訪農村居民，又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在今次交流團中，我被安排擔當團隊入面其中一位組長，負責打點組員大小事情。我在出發之前想作一點準備，找本當地的鄉鎮地圖，結果當然是撲個空。雖然近年 簡體字書藉在香港大行其道，售賣國內書藉的二樓書店成行成市，但想找到一本中國城市鄉鎮地圖卻是難過登天；相反要掌握香港街道設計就比較容易了，因為《香 港街道圖》長踞各書店排行榜的十大好書之首。後來得知，交流團的搞手在出發前數周經已初探白灣鎮，並且對當地風土人情、地勢環境經已瞭若指掌。我從來不會 事後孔明，但我想他們事先一定知道市面上沒有可能找到當地的地圖，才會在身先士卒作探營先鋒。據知他們回來後更徒手畫了一幅白灣鎮地圖，雖然貌似《奪寶奇 兵》裡頭的藏寶圖，仔細程度卻不下於《香港街道圖》。回想今次旅程沒有團員迷路，主辦單位Hall B義工服務團在出發前應先記一功。

早上五時正，窗外只有一片朦朦的水蒸氣而未有日出，平時在這個時間往外望，對面的宿舍通常還是燈火通明的。而我卻要老早起床，完成一件比執拾行裝更重要的 工作 — 喚醒組員，以免因我組「賴床」貪睡而延誤了交流團的出發時間。每逢雨季，嶺南總會被飛蟻包圍，牠們是校園中令人最懊惱的小東西，就如走地雞一樣，總喜歡成 群地向人撲過來，令人心情煩躁。當天也不例外，幸好組員都準時起床等侯出發，擔憂煩躁的心情才得已舒解一點點。從校園到深圳車站，我們要先乘一程直通車， 而車站就在屯門新墟。出發前一晚，大家都因為忙著預備所需物資而沒多睡過，故人人都掛著睡臉侯車。而且，香港的學生都習慣不吃早餐，此時此刻的氣氛，令人 覺得有點飢寒交迫。突然幾位組長從馬路對面店跑過來，為組員送上熱騰騰的粢飯豆漿，車站頓時揚煦溫暖的感覺，難怪這次清遠之行又名「愛心之旅」﹗看見團員 緊密合作，互相照顧的表現，想不到香港市民朝思夜盼的團隊精神，率先在我們的交流團體現出來了。

同樣是陣陣撲鼻的電油味，長途車程依舊搖晃不停，十年後再次下鄉，卻有另一番感受。雖然這次旅程目的地白灣鎮位於距離深圳四小時車程的廣東省清遠市，但抵 達市後我們還要轉乘兩個多小時的小巴才能到達白灣。乘搭這些不停震盪的小巴真叫人驚心動魄，司機以高速駛過了一望無際的稻田，穿越群山峻嶺。我們從山路旁 邊遠眺，滿是高聳入雲、宏偉壯觀的山峰，雖然沿途山河壯闊、森林茂盛，但山路旁卻沒有一寸欄杆，低頭一望便是萬丈深淵，令我們感到毛骨悚然。

抵達白灣鎮的的「郵政酒店」後，團員急不及待奔往酒店對出的田園，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雖然，四周的高山峻嶺令人覺得這裡有點與世隔絕，但不代表白灣鎮的居 民不吃人間煙火。白灣鎮南安小學的黎校長告訴我們，當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因為山區的居民在每月都會來到這裡擺賣一次，而一檔接一檔的小販就此組成了一個 每月一度的小市集了。賣的多數是水果、疏菜、肉食、菜乾、腐竹等日常食物為主。最特別的當然是著名的清遠走地雞，幾個雞販用修剪整齊的籬笆圍起一個臨時雞 棚，並且站在雞群中間大聲叫賣，雖然我不明白他們「唱」的清遠話，但從手製雞棚到抑揚頓挫的叫賣旋律，這一切都體現了小販階層內不同的行業，其實與香港的 即食文化大相徑庭。一個香港歷史家馬國明曾經說過：「小販又是廚師、又是推銷員：手法嫻熟，聲音響亮；不怕風，不怕雨，吉日和凶日都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 出現。小販的一切是即食文化的相反，即食文化不會讓人見到它的生產過程，小販則是站在路邊，邊做邊賣。即食文化不知加了多少重包裝，小販則直呼食物的名 字。即食文化講求分工，小販的生存要訣在於精通十八般武藝。即食文化廿四小時供應，分店遍佈九龍新界，小販在特定的時間、地點才會出現。即食文化有如鬼魂 一樣，無需跟任何空間、任何時間相連。小販有血有肉，是特定時空的產物，同時又為特定的時空調校出獨一無二的風味小吃，為一個時代平添了特有的氣息。」

事實上，清遠的小販完全體現了小販的文化意義，單從黎校長再三叮囑我們，即使各位千山萬水從香港來到白灣鎮，身心可能都十分疲倦，但也千萬不要錯過每個月 一次的市集擺賣日便能一清而楚。老實說，我很羨慕白灣鎮的居民。因為當地的的居民沒有要求過鎮政府對小販進行發牌與登記措施，並且嚴厲監管，甚至打擊小販 階層裡每個不同的行業。小販其實是自由市場的化身，在清遠市集之中，你可以將貨物遞到面前嗅一嗅，再三議價才決定是否交易。而且，他們也很樂意為人客免貨 提供貨品附加資料。例如與我們交流一清遠雞應以什麼烹調才法才能特出牠的鮮味，迷你小桃子在什麼季節當造，當地居民會否以梨釀酒等等。相反，在香港這個 「號稱」自由市場的地方，監管小販的制度卻「完善」得有點吃力不討好。即使小販取得牌照，也不表示他們可以「自由買賣」，因為在法定擺賣區買賣是犯法的， 小販也要提防「小販管理隊」(這套語言基本上就是針對小販而設立)的威脅、追趕，甚至冒上被充公貨物及生財工具的風險。記得在學時與一位同學辯論有關「身 體髮膚受諸父母的問題」，有位同學搬出了一套「現代人」對自由的看法反駁這套中國文化觀念。他說人作為人的自由是基於每個人必然擁有自己的身體，這是神聖 不可侵犯的。依照這個邏輯推斷，小販的木頭車與貨物是他們靠自己身體勞動而創造的，理應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為何香港政府會有權充公人家的貨物及生財工具？ 在一個強調「尊重」個人財產的地方，竟然會有充公小販貨物，要置人家於死地的行為而竟然不受指責，真是天大的奇聞。

在香港，小販是一項日漸式微的行業。他們經常被投訴「阻街」，特別是「阻塞交通」。雖然小販攤檔佔據了一定空間，但他們通常會留下足夠的地方讓行人可以通 行無阻。因為人流暢通才會吸引更多的顧客。實際上做成阻塞的是停下來圍觀的行人。可能白灣鎮還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地方，雖然間中會有「摩托車」駛過，但農村 的居民多數步行，又或者以單車代步，馬路上基本上不常有龐然大物阻礙日常生活。所以在他們的文化之中，可能沒有「阻街」的概念。所以，對白灣市集的行人的 立場來說，擠迫一點只是換取廉價貨品的代價而已。但在香港卻是另一個故事，因為香港經常有「人車爭路」的情況出現的。對駕車人士來說，小販扼殺了他們的駕 駛樂趣。在行人路上，行人與小販鮮有發生「人販爭路」的衝突，但小販與駕駛者的衝突卻會一觸即發的。我羨慕白灣市集小販的原因是，他們可以在一個真正自由 市場的地方擺賣，而不用接受登記、發牌等制度，也不用擔憂被小販管理隊追趕，甚至被強行充公自己的財產。還記得馬國明對此作出了一個很毒辣的反問：如果小 販是因為違法擺賣而被充公貨物和生財工具，為甚麼犯例泊車的司機極其量只會收到「牛肉乾」，而不會連汽車一併充公？

另一個令我羨慕的地方，是白灣鎮沒有連銷超級市場這些龐然大物企圖壟斷汽水、糖果、小桃子、活雞市場。不單只小販市集，而且舊式家庭經營的小店士多、辦館 在白灣鎮也能夠共同生存。雖然，超級市場在香港被譽為社會進步、理性化的象徵，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香港的超級市場經已打破了批發商與零售商的分野，但並 不代表它必定能為普羅大眾提供廉宜的商品。我在清遠的小販、辦館裡頭，還能夠找到兒時最愛的糖水浸芒果，冰鎮菠蘿、西瓜雪條、吹波糖，這些通通都是一毛有 交易，而且是沒有包裝，可以立刻食用，是即時解決人們口渴，飢餓以及孩子「口癢」的問題的貨物。相反，超級市場沒有可供「按樽」的樽裝汽水、即製麥芽糖、 一毛一條的蚯蚓糖，賣的都是罐裝果汁、以公斤計的稻米、家庭裝巧克力，這些貨品不但製造了大量不必要的空罐、膠袋、膠樽、包裝紙，而這些盒裝、罐裝貨品要 解決的是未來可能會出現的口渴，飢餓、口癢問題，買飲品其實就等於買保險。而且我們要付出更多罐、盒的價錢，還要付出大自然受到破還壞的代價。其實，進 步、理性化的說法是片面的，因為自從舊式店鋪日漸絕跡，便宜、方便這些概念在選擇減少的情況下，經已沒有具體的指向了。而每天充斥我們生活的，就只有「格 價專家」、「每週至抵價」，這些空洞的語言而已。

或許有人會質疑清遠的小販、小型辦館是一個傳統的行業，而香港的大型超級市場則是一個現代化經營格局。但其實傳統不代表落後，現代也不代表進步，將「你」 與「我」看成落後與先進的二元對立正正就是一個謬誤，它們反映的只不過是兩種不同的社會型態而已。在一個先進、文明的現代社會，「發展」基本上就是要製造 更多的可能，它不應是「取締」的同義詞。回想今天的世界，全球化、一體化、這些「化」又是否透過不斷剝削別人的自主、生存價值，進而驅趕每個個位走進龐大 的體制裡，成為服務體制的細小一環？

隨著日落西山，市集的的小販都紛紛收拾他們的「家檔」回去，而我們也返回郵政酒店。當晚黎校長為我們準備了滿桌的山珍野菜。令我感到回味無窮的不單只聞名 中外的「清遠走地雞」，而是從眾多小販中，每天「白刀子入，紅刀子出」的「豬肉佬」裡買回來的豬肉烹調而成的梅子蒸排骨。

參考資料：

馬國明(1998)：《路邊政治經濟學》，香港：曙光圖書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