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場小記
歡場小記 | |||
|
「等了很久嗎?快上車,我們到九龍塘附近找個地方吃晚飯」
他駕車來到了,面色不太好,而且有點悶悶不樂。
「近來公司有點困難,每天大家都在煩惱,而且每天也有商業問題,事事都不順利,大家的心情也低落。」
契哥是做室內設計生意的,他說公司的生意一到每年的暑假生意便會成膠著狀況,因為大多數熟客都會飛到外國旅行。他每次也會跟我說「大家」,因為公司團隊的 組合好像大家庭一般,員工是相識多年的老拍擋以及親信。我自小在他公司出出入入,公司員工都是我的好朋友。但也因為這樣的一家公司,有時也為他添上不小麻 煩,特別人事關係比一般公司更加複雜。
「公司的決策人處理每天大小事務經已疲於奔命了,莫講培訓新人,連騰出資金聘請新員工也很困難,一來拿不出錢,二來不敢出冒險。」
可能守業似乎真是比創業更難。每開始說話,他雙眉總會皺起來。談起市道不景,而我也不禁嘆起氣來。
「其實我也很想幫你一把,但公司似乎都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老實說,以前我也可以幫你跑出跑入,現在需要的不再是這些了,我真不知如何替你分憂。老實說,我覺得生意難做不單只市道不景,而是香港愈來愈不自由。我所說的不單只言論自由,就算連商業交易也失去了自由。」
「我明白,就好像我這一行,已被一些龐大的企業霸佔市場上的大半的佔有率了。現在公司很多單生意雖然服務不同企業,但它們都是李先生的企業。」
「沒錯,香港愈來愈不自由了,選擇也愈來愈少。連報章、電台也被封殺,市民發聲的渠道日漸收窄,昨天廉曙一聲令下就要反轉幾張報紙,好像雍正一聲抄誰的 家,誰就不能幸免。今天早上宣佈與鄭經翰解約,俞琤說原因是他多次受到威嚇封味,向惡勢力低頭,真是一個笑話,究竟是誰向惡勢力低頭?而惡勢力又是什麼? 香港變了,我們這一代也看不見自己有什麼前途……」
話還沒有說完,他的電話響起來了。及後半小時的晚飯,契哥與女友電話理論了二十五分鐘,他們的激烈的對話正向餐廳四處的顧客公開的一個秘密:最近他倆的關係緊張,公司與愛情也令他心情也很壓抑。
「夠了,不用再說﹗」
掛斷電話,熄滅手上的香煙。
「我開車跟你去去飲杯野」
他在車上不發一聲,隔了十多分鐘又開始戴起免提聽筒再跟女朋友爭拗。
「我已經忍受了很久了,明天再算﹗」
我不知道他與女友的事是否就此告一段落,至少在希望今晚能夠就此作罷,我不想整晚坐在他旁聽他發嘮叨。
「我們去佐敦吧﹗」
契哥總愛駛車到佐敦、尖沙咀這些五光十色地方。除了因為「This is a Place that never sleep」,還因為這兩區對他有很大的文化意義。九十年代初,當人人也沐浴在經濟泡沫之中,這裡的夜總會有賺之不盡的金錢,所以大豪客都慷慨地傾囊相 授。當時契哥就在夜總會圈子裡打滾,當了一家店子的大班。那時結交了不少江湖好友,很多大班、媽咪、應召女郎跟他的交情也情深似海,他們之間有不少耐人尋 味的江湖故事。
車子停泊在彌敦道、佐敦道交界,下車後我被耀眼招牌吸引住了,而且街上四處都是花枝招展的女生,真有點迷失的感覺。迷失的意思不是迷路,當你站在一個晚上 十二點還是燈火通明,夜店的水銀燈前後投射到你身上,路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地方,一種使人迷失於都市的感覺湧上心頭。一般而言,這裡的百貨公司、快餐 店、茶餐廳、酒樓、服裝店、書店都很少通宵營業。而 「This is a place that never sleep」,背後的意思也往往與服務業扯上關係。所以這句說話背後就有「There are night businesses that never rest」的意味。隨了酒吧、便利店,佐敦通宵營業的就是夜總會了。
穿過縱橫交錯的橫街窄行,我們到達一座六層高的夜總會。究竟一家夜總會是什麼面貌?乘搭電梯到了五樓大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酒廊歌手。在佐敦,很多夜 總會也會有歌手坐陣,但所謂「天涯歌女」,酒廊歌手很少能夠好像電影一樣「飛上枝頭變鳳凰」,因為歌手根本不是夜總會的主角,她們只是綠葉,為夜夜笙歌的 夜總會事業作一些點綴。牡丹是什麼?當然是會生金蛋的應召女郎。
「來來來﹗」
進了K房,契哥二話不說就左擁右抱,嚷著要跟大班帶來的女伴「搓兩板」,看看這班「女」是否「夠照」。契哥的表現顯然比以前歡容得多,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 要給大班朋友面子,香港人都會說:「來這些地方玩,是為了尋開心,臉容最忌吊喪一樣」。平日吃飯吹水的時候,總覺得他從頭到兩邊臉狹,都經常呈現線條波浪 型的皺紋。有時我會想:「契哥老了,他不再是小時跟我踏單車,到紅堪黃甫大船吃西餐的小伙子了。」他在九十年代初中五畢業,到一家貿易公司當了個辦公室助 理 ( 又稱 Boy )。他為人很懂得與人交際應酬,所以在工作以外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因緣際會,他跳槽到另一間公司,一躍成為了船務會計員。九七後經濟不景,他因為理財不善 而要在晚上撈一份夜總會大班的副業,日間與幾位朋友支撐著一家正襟危坐室內設計公司。兜兜轉轉,現在的他成為了一位西裝筆挺的CEO行政人員。他的深路歷 程就是一個乘坐過山車的故事。當然,我還是覺得契哥是眾多乘坐這輛沒有安全帶過山車的香港人之中,其中一位幸運的生還者。直至現在,過山車還未坐完,而且 一圈接一圈極速地往前衝,形勢似乎愈來愈險峻了。希望過山車最後不會與坦克車相撞。看契哥走上夜總會背影,好像回到了他的黃金時代,唯一不同的是「買了球 鞋再買玩具、甚至想花光一切買新居」的環境已經不再了。
我當然也不會甘於落後,於是也召來了一位女伴。她外表有點狂野,左手臂上有個紋身,手執一個皮包,看起來年齡應該與我相約,對很多男性來說,她肯定很有吸引力。
「Hello﹗」
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她一進來就坐在我身邊,而且貼得很近。還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她坐在我身邊默不作聲而散發出的溫柔,一方面令我很享受,也有點亢奮。直至她開口,整個虛幻而又帶點想像空間的意境全都被摧毀淨盡了。
「先生你很似仔仔啊」
我還有什麼可以說?只好應她一句:
「是嗎?哈……哈……哈。喂﹗妳看起來有七成與李沁潔相似呢﹗」
老實說,她的確有點似李沁潔,但此時此地,處於這個語境,出自誰口中的甜言蜜語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意義也等於零的,在這裡,一段關係都只會在K房開始,直至完成簽單交易,關係也將會在這裡結束。
「廢話少說,陪唱幾首歌吧﹗」
唱畢後沾沾自喜,因為我對自己的歌喉也有點信心,相反我不太願意在那裡豪飲,自問酒量不勝付苛。
「你在眾多客人之中是唱得最好的,你學過唱歌嗎?」
又是一個很難答的問題。第一:我沒有學過唱歌,第二:如果我跟她解釋我是彈結他的,彈結他的人至少不會五音不全,但解釋也是多餘,乾脆草草了事,即時又想出另一個謊言回答她的假問題:
「其實我平時的工作就是唱歌」
「啊?你是歌星?」
「不是,我平時是在灣仔一間酒廊唱歌的,你有來灣仔玩嗎?」
「都沒有,但我有去蘭桂坊,你是到外國人的酒廓去工作嗎?」
「是呀,唱的多數是英文歌,所以不要笑我,我連《思覺失調》也不會唱的,我只懂得幾首中文歌,都是交際應酬時要來旁身的」
接二連三的假問題,滔滔不絕的美麗謊言叫人有點刺激。這裡的對答比起立法會辯論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裡嬉戲,你的頭腦不單只要轉得快,而且每句說話也要半 真半假,似是而非,而且要像中國山水畫一樣「留白」,給人一個想像的空間。另一方面又不能露出半點漏洞。在夜總會裡,雖然大家只不過霧水之交,一面之緣, 大班、媽咪每隔一小時「問抬」後,換了女伴可能永世也不會再見面,但光顧夜總會卻稱得上說謊話的藝術家。
「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阿Kit,你呢?」
「Hegel」
「你的名起得很特別」
沒錯,要說謊就要說得附庸風雅一點,我倒也讀過幾頁黑格爾的《耶蘇傳》,而且我估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多麼附哲學性。給她一個「起得很特別」的英文名就足 夠了。希望黑格爾在天之靈也不要怪我,夜總會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如果他還在生的話,一定有興趣研究一下夜總會裡頭「異化」了的「人際關係」吧﹗
阿 Kit 是個不節不扣的歡場女子,不但會說話逗得男人歡心,而且很懂得賣溫柔。從她的坐姿、點煙到「搓梅」飲酒、說話的口敏、搖骰的手勢、釘著客人眼神,連她起的 名字也很簡潔有力 — 阿 Kit。她答我的語氣、表情、面容就已經告訴了我,我叫阿 Kit 阿Amy 阿Jade又有何意義?反正我跟你的關係只不過是斷小時計算,這一刻你可以叫我阿Kit,下小時我到另一間房就會叫阿欣、寶寶,只要你付得起錢,你想我叫 什麼就叫什麼……
《從不喜歡孤單一個》、《其實我很介意》、《死性不改》、《讓我取暖》、《還你門匙》、《朋友二號》、《好心好報》、《好心分手》、《誰明浪子心》、《那麼愛你為什麼》……
「七個六、八個四、九個二、十個三﹗」
一首又一首的歌、一杯接一杯的酒、一支駁一支的香煙,不經不覺已是晚上三時。我跟契哥也顯得有點疲態。他的女伴突然拉他出去,嚷著要陪她上廁所,難道今晚還有下文?眨眼間他兩消失了,K房只餘下我跟 Kit ,我倆依舊的抽煙,飲酒,聊天談笑,突然她說:
「我也很想陪你,但我真的很急尿,失陪一會兒,很快回來……」
我搖一搖頭
「那去吧。」
Kit打開門走出房,契哥與她擦身而過進來來
「還等什麼?夠鐘走人喇﹗」
我跟 Kit 的關係就是由一個大話開始,也是由一句無疾而終的說話結束,故事在幾小時之內開結,也在幾小時內結束。房間設有一個鐘,每小時響一次,盛惠一小時四百大 元,另加小費、雜項。鐘聲一響,就等於將你跟身邊的女伴的關係畫上句號,而無論你跟她們多投緣,她們亦會剎那間不知所縱。當我走出夜總會的走廊時,我四處 張望,看看能否跟Kit說聲再見,多謝她今晚的招待。但走到夜總會出口再回頭一看,眼球裡的影像就由花枝招展的女伴,都變成恐怖有力的挺胸打手。
深夜三時半,我再次站在佐敦道、彌敦道交界等待,望著紅綠燈、各浴室、指壓、夜總會閃閃發光的招牌,身邊依舊人來人往。佐敦道充滿了中年男士、妙齡少女及穿著緊身上衣及西褲皮鞋的金髮壯男穿梭繼續佐敦道夜店。這時有點覺得男人很「戇居」的感覺。上了車,不契禁問契哥:
「其實點解男人會比幾千蚊去買幾小時溫柔,係K房既時候就對你千衣百順,救命鐘一響,宣佈交易完畢。寂寞的依然寂寞,依然戇居居一條友在等過馬路。係K房果幾小時之內好似咩都得,但其實所有野都係吹水,好像發左場夢一樣?」
「人的慾望好複雜,你Take it easy吧﹗ 」
「但我真係有咁既感覺的,我整晚Mark住阿 Kit。睇落佢同我差唔多大
傾傾講講摸手摸腳唱歌飲酒無錯係幾開心的,一夠鐘突然間所有人唔見晒
,有一種戇居居既感覺,好像去用金錢買左個夢一樣」
「對,就是一個夢。所以你要記著,去這些地方玩要記緊幾點。一:千萬不要講真名。二:不要給她們電話。三:不要講真感情。四:媽咪、大班每小時問抬就最好 換一次女伴。你要記著來這些地方只是發一場夢,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假的,她們不會說真話,你也不用講自己的事,只是吹水就可以了。每次我去玩,只會叫自己阿 明,不信的就叫我垃圾吧﹗」
「你會問他們拿電話嗎?」
「除非佢地主動做左先,你才視情況而定講少少。」
「就係咁我我先覺得有點戇居居。我地平時既生活經常與接觸、認識交朋。入到夜總會,人與人就變得無友情、無感情,無真野講,只有單一即的肉體、精神上享受,不要多講無謂野。」
「日常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可能太沉重,有時需要即用即棄。」
看他晚飯時悶悶不樂,進夜總會後著躍的表現,雖然我依然感到「戇居居」,也為他感到安慰,至少暫時放下了一些心事,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覺。的而且確,好像他 一樣每天要面對多方面挑戰的商業行政的人員,「生活」無疑是「緊張」的同義詞,而且競爭對手的都是長實、和黃這些龐然大物,人際關係都很沉重。但可能我還 青春,到目前為止我享受單一的朋友式交往。有朋友跟我說,情欲交易只不過提與求的關係,不用想太多。但夜總會的經驗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是妙 不可然。整個尋開心的故事,就好像聊齋誌異一樣,當客人享受完一刻的溫柔,身邊可以說是應有盡有。當時鐘的分針搭正十二,在你放下酒杯,眼望著火機點煙那 一刻,所有東西都會煙消云散,沒有人會跟你說一聲再見,身邊的人甚至好像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你不會知道她們從那裡來,也不會知道她們剎那間從那裡去。即使 她告訴過你很多事,但你連她們的名字也不會記起,記憶在踏出夜總會的刻,好像被刪除了一樣……
一覺醒來,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卻留有一點亢奮的痕跡。
0 Comments:
Post a Comment
<< Home